「英仏/abo」赎罪

普设英仏,新大陆家族,阿尔第一人称和视角。

一发完,全文1.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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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出生在母亲的故乡,法国的阿尔萨斯。外祖父的农场是我童年的乐园,每个周末两个舅舅会带着我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去滑草、爬山、露营,或者去做其他什么有意思的事,以至于十二岁以前我还是一个满脑子麦穗、牛奶、草地与羊群的野孩子。

 

野孩子,外祖父喜欢这么叫我。

 

他抱着我坐在他大腿上,在山坡上俯瞰永远潺潺的溪流与广袤的草地,阳光钻进外祖母给我织的羊绒帽子里,干巴巴的,很暖和。

 

“阿尔弗,你妈妈就出生在那间屋子里。”他指着西边用来放草料的几间老屋,用胡子蹭我的脸颊:“那时候我们还住在那几间屋子,我开着运面粉的车,你的两个舅舅跟着我去镇上读书。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你妈妈出生了。”

 

外祖父从兜里摸出一根谷物棒,拆开包装之后喂给我,又开始回忆道:“他简直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从镇上回到家时我们才知道孩子出生了。你外祖母抱着他坐在床上,你的两个舅舅围在一旁看他,我翻了家里好多的书,给他起名叫弗朗西斯。”

 

“他是我最心爱的小儿子。”外祖父用他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头顶,我嚼着谷物棒问他:“那我的爸爸呢?”

 

他不再回答。

 

外祖父对我父亲的问题永远避之不谈,但我总能从外祖母和两个舅舅的交谈那里得到答案,有时外祖父和外祖母争吵的只言片语也往往会让我明白许多事。

 

我的父亲叫亚瑟·柯克兰,一个英国人。他在母亲生下我之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的母亲弗朗西斯把我托付给外祖父和外祖母,孤身一人去寻找他,最终音讯全无。这十二年里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双亲,但外祖父告诉我,我的母亲有一头漂亮的金发,眼睛是鸢尾花那样的紫色,喜欢文学和绘画,说话很温柔,笑起来如同阿尔萨斯晴天里原野上灿烂的阳光。

 

他给我看过照片:年轻而美丽,对着镜头微笑,这是我的母亲。

 

“外公,我的爸爸什么样?”

 

“他是个自私自利又无耻的人!”外祖父丢下这句对父亲的评价,抱着草料走出去。

 

“阿尔弗,不要问太多这样的问题。”外祖母把我抱进怀里,从炉灶里夹出一个烤土豆,剥了皮之后递给我:“他在你妈妈生下你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已经过去很多年,他从来没到这里找过你。他抛弃了我的孩子,他也抛弃了他自己的孩子。”

 

抛弃,我从外祖父母那里听到有关我父亲的消息里最多的一个词。我的父亲抛弃了我和我的母亲,可我的母亲还只身前往国外去寻找这个抛下他和孩子的alpha。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悲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亲生父母的孩子注定遭受同龄人异样的目光,外祖父母给了我他们所能给我的一切,但他们给不了我真正的父爱与母爱,以及独属于双亲的那一份陪伴。他们爱我,因为我的母亲是他们的孩子,我是母亲的孩子。血缘是一颗牢固的纽扣,把我和他们牢牢拴在一起。

 

“外公,妈妈还会回来吗?”我坐在暖和的壁炉旁,这是平安夜,两个舅舅也带着他们的孩子来到农场。当我们围坐在一起时,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爸爸,你还没有得到消息吗?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你。”

 

“罗歇!”外祖母打断了大舅舅的话,她把苹果分给每一个孙辈,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别再说这件事。”

 

“阿尔弗,你十二岁了。”外祖父往炉灶里添了些柴,外祖母慌忙制止他道:“老头子!”

 

“还瞒着他干什么?我连自己都瞒不过去!他十二岁了,他已经被瞒了这么多年了,他该知道了!”外祖父吼出这些话,我站起来想走到他那边去,但二舅舅很快把我拉进他怀里,双手按住我的头,下巴轻轻地磨蹭我的颅顶,让我坐在他腿上不要动。

 

“好了!爸爸,我来说,交给我……让我来说。”二舅舅说完,外祖父终于重新坐下,于是接下来我得知了这十二年里最难忘的一条消息。

 

我的母亲不会再回来,因为他已经客死异乡。

 

“他先去到英国,后来不知怎样又去到美国,被一个加拿大男人收留,却不幸生了一场很大的病……半年后便离开了人间。”二舅舅复又握住我的手,他的两个女儿在一旁看着我,伸手给我擦眼泪。

 

“阿尔弗雷德,你的妈妈叫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你要记住这个名字!他生下了你,他比任何人都更爱你。他去找你的爸爸,因为听说你爸爸去了美国做生意,于是千里迢迢找过去,却死在了北美那块陌生的土地上!”

 

我食不知味地啃着手里的苹果,眼泪混合着苹果的汁液滚进嘴里。

 

“你的爸爸,那个英国人有一双罕见的绿眼睛,他叫亚瑟·柯克兰,是个生意人,家里的独子。他和你的妈妈没结婚之前就生下了你,他无耻、卑鄙!他一身轻松地跑走了,扔下你的妈妈和才出生几天的你。他现在飞黄腾达,他娶了一个富家千金,过得顺风顺水,可你的妈妈和你怎么办?你的妈妈为了他死在异国,你连亲生母亲一面都没有见到过。你的妈妈,我的弟弟,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那么一条鲜活的生命!”

 

“妈妈!”我把吃进嘴里的苹果快吐了出来,喊出这么一声,而整个平安夜的气氛也下降到了冰点。

 

外祖父把我从二舅舅的怀里抱出来,外祖母吓得赶紧站起来叫我:“阿尔弗!”

 

“妈妈!我的妈妈!”我第一次在外祖父的怀抱中挣扎,他的手高高举起,我闭上了眼睛,可想象中的一巴掌没有落在我身上的任何一处。外祖父痛苦地呜咽着,他宽厚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还有那双和照片上的母亲一模一样的耳朵。

 

“他不配当你的父亲!阿尔弗雷德,你要记住,那个英国人,亚瑟·柯克兰他不配当你的父亲!”

 

“妈妈!我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我手里的苹果掉在地上,趴在外祖父的胸膛里号啕大哭。

 

我的妈妈死在我从未去过的一个地方,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二)

 

十五岁,介于天真与懂事的年纪,我进入了大舅舅工作的公立中学就读。在得知母亲死讯后的三年里,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长与蜕变。我开始明白我的外祖父母和两个舅舅是多么伟大,他们心甘情愿为一个非婚生子倾注了爱意与心血,抚养他长大成人;我开始明白我的母亲是多么爱我,他离开之前给我留下了一个宝贵的礼盒,即使盒子已经褪色,但外祖母仍替我好好保存着,说要等到我成年之后再给我。

 

我的母亲没有因为父亲的离开而把怨恨全都转移到我身上,他是那么爱我,爱他的孩子——他给我起名叫阿尔弗雷德,他留下的一封信里说这是上帝的旨意,因为在生我之前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他来的田野上,遇到了一位智者,而智者告诉他阿尔弗雷德是一只小鹿的名字。他给我取名,希望我像小鹿一样自由又开朗。他还写到我出生那天万里无云,阳光温暖地照进人们的心里,明明前几天接连下着小雨——他说我是上帝送来的礼物,是幸福的种子,是阳光,是希望。

 

我的母亲给我留下了许多幅画,他是一个浪漫而宁静的人,他的画上有阿尔萨斯湛蓝的天空和清澈的湖水,有金黄的麦田,还有自由自在的飞鸟。他画了一张蓝天下的阳光沙滩与蔚蓝的大海,他给这张画起了名叫“阿尔弗的眼睛”。他称呼我为亲爱的孩子,在他的心里我是来到人间的天使,我的眼睛像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

 

这是我得到过最高的评价,这是最令我骄傲的荣誉,来自我已故的母亲。

 

我抱着母亲留下的衣服坐在山坡上,有时候我会穿上,但有些衣服对一个处于发育期的十五岁少年来说还是有些小,比如母亲十七岁时的制服我就穿不上。我的母亲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像盛开的鸢尾花。我还没有接触遗传学,但我更愿意相信我像母亲的地方多于父亲,我的父亲有一双绿色眼睛,而我的眼睛是蓝色。抚养我长大的外祖父母和两个舅舅无一不痛恨我的父亲,他们恨我的父亲抛妻弃子甩手离去,他们恨我的父亲害了我母亲的性命。

 

我同样痛恨着那个素未谋面的英国男人,我和他都是男性alpha,我们之间却隔着那么多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我恨他从不来阿尔萨斯看我一眼,我恨他不和我母亲结婚,我恨他的逃避与躲藏,我更恨他让我的母亲死在他乡,我是那么想见到那个叫弗朗西斯的omega一面。亚瑟·柯克兰,他和我的母亲生下了我,可他从未抚养过我,这层血缘关系便显得尤为可笑与可耻。

 

亚瑟·柯克兰,这是我父亲的名字。他现在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事业有成,而他的人格却如此卑劣。随着年龄增长,我想见他的欲望便愈加强烈,整整十五年过去,我和波诺弗瓦家的所有人对他的恨意未减。我想要知道理由,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抛弃我的母亲、又不要我,我想知道他是否曾感到愧疚,他得知我母亲的死讯之后,半夜翻来覆去是否能安然入睡?我想知道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像当初那么做。

 

十五岁的我就在这份强烈的渴望中长大,我去镇上的公立中学念书,并学习了各种有用的知识,支撑我去面对接下来的学习与生活。

 

然而,就在我十六岁生日这天,我见到了我的父亲。

 

 

 

(三)

 

“怎么样,你该抱着它到山坡上去坐着弹。”大舅舅带着我坐上他送货的车,车厢里还坐着他的几个孩子,我兴奋地把他买给我的木吉他亮出来给他们看。

 

“阿尔弗,抱稳它,别掉下来。”

 

“当然!”我高声回答着,但大舅舅接了一个电话,笑声戛然而止。

 

他转过头来看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这让我害怕。他的小女儿问他怎么了,但大舅舅很快转回去,沉默地启动了货车,驶向外祖父的农场。

 

我敏感地察觉到一种不安,一路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到达农场外面时,我看到了一辆私人的越野车停在这里。大舅舅让我下车,他拉住我的手让我从货箱里跳下来,木吉他的弦在气流的变换中隐隐传出乐音,我们一路走进农场里,走到熟悉的木屋门口,弦音才逐渐停息。

 

“罗歇舅舅。”我叫他的名,但没有得到回应。屋里传来外祖父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外祖父激烈的控诉让我心里的不安愈来愈强烈,大舅舅牵着我的手走进去,我才看见屋里多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罗歇,带他出去!”外祖父对长子吼道。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出去!”

 

“让他留在这里!爸爸,你不能让阿尔弗雷德一辈子都见不到亲生父亲!”大舅舅把我拉到他身后,结结实实地挨了外祖父的一巴掌:“我让你带他出去!”

 

父亲?我的亲生父亲。

 

我抬头看向屋里的陌生男人,他的目光也投向我,于是这一刻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父亲,那个抛弃了妻子和孩子的英国男人。

 

他的眼睛正是那独一无二的翡翠色,像两颗孔雀石,但质地并不算上乘——他的双眼并不清亮,而是岁月沉淀而成的混浊,已经看不清年轻时的风采与悠扬。我这才发现我正变得越来越像他,我们的五官六七分相像,我的侧颈有一块暗沉的胎记,在亚瑟身上相同的地方我找到了同样的一块。

 

这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我一直以自己遗传了母亲的特点而骄傲,我引以为荣的相貌却像极了我一直憎恶的父亲,而这正是我无法改变的。

 

“阿尔弗雷德……”亚瑟喃喃着我的名字,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着,却没有再说出任何话。他慢慢地朝我走来,外祖母赶紧把我拉到她的身后,而大舅舅也挡住了他的脚步,厉声质问道:“你想怎么样?阿尔弗雷德十六岁了,这十六年里你一封信都没有寄来,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来,更别说见他!现在你发达了,你有钱有势了,可弗朗茨呢?我弟弟为了你死在北美,我们连尸骨都见不到,阿尔弗没有了妈妈,这些你拿什么来偿还?”

 

“滚出去!”外祖父震声道:“我们不可能让阿尔跟你走!你和你后来娶的老婆生不出孩子,才想让阿尔到你身边去,门都没有!滚出去!”

 

“父亲!”亚瑟的双手颤抖着,他从西服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罗歇舅舅:“我来这里,还是为了告诉你们关于弗朗茨的事!”

 

“罗歇!告诉我,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外祖母悲痛地呼唤自己的长子。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我紧紧抱住她,眼泪滴在我抓住她衣襟的手上,背上的木吉他不停地颤动。

 

“弗朗茨死在两年前……”

 

“什么?”外祖父瞪大了眼睛问:“怎么回事?”

 

“他去到美国不久后出了一场车祸,失去了记忆,被一个加拿大男人收留,他们半年后结了婚。”亚瑟把信封里的几张照片拿给外祖父,我从外祖母的怀里挣脱,冲向我的房间里把外祖母藏在床底、用布裹了两层的礼盒拿出来,抱在怀里。

 

木吉他被我丢在床上,我听见厅室里外祖母压抑的哭声,还有外祖父呼唤我的声音。

 

“我从没想过他会去美国,我如果知道我父母骗了他,我一定——”

 

“没有如果!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外祖母捂着胸口恸哭,我抱着礼盒走到客厅里,外祖父的胡子沾了眼泪贴在他的下颌,那触感同泡了水的头发丝无异,他拿起角落里的木棍朝亚瑟·柯克兰挥去,大舅舅慌忙抱住他往回拖,争执中亚瑟将目光投向我,眼里是我那时尚且不能看透的苦闷与哀伤,如果我那时看仔细些,我能从他的眼底看到无尽的愧意。

 

“他忘了所有人,他忘了所有事情,他只知道自己曾生下一个孩子。”亚瑟捏紧拳头走到外祖父和罗歇舅舅中间跪下。

 

“我也找了他很久,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但我找到时他已经死了……”

 

“滚出去!离开这间屋子,离开农场,从这个地方消失!”外祖父把手里的木棍扔向亚瑟,不出意外会砸中他的脑袋。

 

但我扑了过去。我抱着礼盒扑到亚瑟的身上,外祖父的力道很大,木棍打在我的脊背,我听到外祖母的尖叫,随即被打中的地方传来阵阵麻痛感。亚瑟在那一刻愣住,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扑过来替他挡下这一击。

 

“阿尔弗!”亚瑟抱住了我,眼泪滴在我的后颈。

 

他又哭什么呢?他哭自己从未照料过的亲生儿子愿意为他挡下致命一击,还是哭他不该狠心到这十六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傻孩子!”外祖母用力把我从亚瑟怀里拉出来,撩开我的衣服去探后背的淤青。我咬着牙不吭声,生理上的伤痛已经足够让人折磨,偏偏心脏疼得更厉害,它不因为任何潜在的病因而疼痛,它在为他主人的前半生感到悲哀。

 

“孩子,我的儿子!”亚瑟站起来想要察看我的伤势,外祖母把我用力拉到另一边,罗歇舅舅终于放开了外祖父,他走过来把我背在身上朝外面走,对亚瑟吼道:“他不是你的儿子,你不配做他的父亲!”

 

这是我十六年来最糟糕的生日。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天,二舅舅是在亚瑟离开之后的第三天从里昂赶回农场的,他给我带了颜料和画笔,祝我生日快乐。外祖父和外祖母似乎苍老了许多岁,外祖母端着奶油蘑菇汤坐在床边喂给我喝,我伸手去摸她的脸,那里多了许多道展不平的褶子,而外祖父头上的白发也终于不再夹杂着金色的发丝。

 

“他要带我走,对不对?”我握住外祖母那双被麦粒和草料磨得如同松树皮般粗糙的双手,她不停擦拭着止不住的眼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躺在床上的这几天,外祖父母和两个舅舅总是在客厅里争论。从他们的争吵中,我得知亚瑟·柯克兰在抛弃我的母亲之后回了英国,听从家里的安排和一位富商的女儿结了婚,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却没有孩子,原因是他的妻子无法生育。

 

而我还得到了另一个消息:我的母亲因车祸失忆后和一个加拿大男人结了婚,他们有一个孩子,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

 

 

 

(四)

 

我不是一个笨小孩,事实上我也已经长大,不再能被称之为小孩。亚瑟一定会带我走,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法律上他是我的监护人,如果要打官司,他一定会胜诉。

 

伤好之后的第二天,外祖母把母亲留下的礼盒交给我。这似乎也预示着我们终将分别,原本她说要等那我成年时再拆开看看。

 

“我要去山坡上。”

 

“去那里么?你外公在山脚下放羊,也好。”外祖母的声音已经是我不曾察觉到的苍老,她的步伐愈加蹒跚,她和外祖父一样,不再能像我小时候那样抱起我。他们老去了,我也长大了。

 

农场上有一棵橡树,从我出生时便种下。最开始的几年里时而它高时而我高,现在两个我也比不上它高。它和我更像是一对孪生兄弟,我往上长,它就往下扎根;我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而它是守护者,守护着我童年的回忆的,守护着我每一次在他叶下乘凉时诉说的故事,守候着我的灵魂,我的归途。

 

我抱着礼盒来到熟悉的山坡,坐在新长出了青草的草地上,打开这个深埋十六年的秘密。盒里塞着棉花,中间用一块纸板隔开,两边各有一个玻璃瓶和一个信封,还有一个黑色的戒指盒。我把玻璃瓶拿出来放在草地上,里面装着两种不同颜色的泥土,信封里有一幅简笔画和一封信,他们来自我的母亲。母亲留给我的画很多,但这一幅与其他的都不一样,因为画上是我的母亲在怀孕时想象的我长大之后的样子。

 

他画的阿尔弗雷德有一双和亲生父亲别无二致的绿色眼睛,正穿着运动T恤在沙滩上踢足球。我的母亲爱极了我的父亲,他画上的我与亚瑟的外貌如出一辙,但我的眉毛不如亚瑟的那么浓密。他那时对未来充满希望,因为亚瑟答应会和他结婚,共同抚养这个孩子长大,即使在这之后他被亚瑟抛弃,他也仍希望他的孩孩子,也就是我,像父亲多一些。如果早得知我的母亲并没有死在我两岁那年,我一定要跨越重洋去美国见他,哪怕那时他不记得我,也从未见过长大后的我,但我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结合了双亲性状的蓝色双眼,他画上同大海那般的蓝色眼睛,他是那么爱我,他一定能够认出我。

 

他的信里写到这两个瓶子里装的分别是阿尔萨斯的泥土和英国约克郡的泥土,他们来源于我的母亲与我父亲的故乡。我把那瓶约克郡的泥土倒了些出来捏在手里,它已经干成了一块一块硬土,正如我父亲与母亲那不存在的婚姻。

 

我越是细想,就越觉得委屈与无可奈何。爱是自私的,我的母亲深爱着我的父亲,于是他注定生下我,也注定为了我和他自己去异国寻找我的父亲。他既已将自己的真心交付与亚瑟·柯克兰,也注定亚瑟可以随意地欺骗与践踏。如若我没有出生,或许我的母亲还是那个父母疼爱的小儿子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他还是那个喜欢画画和旅行的人,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而不是一个被定义的好母亲或是好妻子——然而这是我最愤怒的地方,我的母亲甚至不是亚瑟·柯克兰的妻子,他没有遵守承诺娶我的母亲,至今为止他们仍然没有任何婚姻关系。可我还活着,我是亚瑟·柯克兰的私生子;我的母亲已经死了,他却还是亚瑟·柯克兰不曾给过名分的情人!

 

为什么?我第一次问自己为什么。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存在,痛恨自己的出生。我躺在山坡上肆无忌惮地哭出来,我把积压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一并宣泄,眼泪滚落到草地上,泥土的腥味和青草香氤氲着最伤人的苦涩与难过。我十六岁,我还没有成年,却已经想到今后的死亡。

 

直到傍晚我才抱着礼盒走回家里,外祖母已经做好晚餐,外祖父站在门口,我在看见他满头白发那一刻眼泪再次决堤,扑到他怀里叫他“外公”。这个胸膛曾在我幼年每次噩梦惊醒时给我不可取代的安全感,在每一次难过时给我温暖,在每一次无助时给我依靠。他揉着我的头发,我听见他的呜咽。

 

“外公,我永远是妈妈的孩子,我永远是波诺弗瓦家的孩子!”我紧紧地抱着他。

 

一周过后,亚瑟来到了农场,带我去英国。我抱着罗歇舅舅送给我的木吉他坐上车,亚瑟把行李放到后备箱里,二舅舅往我的兜里塞了几张英镑,这是他去银行里换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站在农场的入口向我挥手,我回头去看他们,彼此都已泪流满面。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在沿途的补给站里我们停歇了三天,再驶上沿海公路。第五天,我们来到英国的约克。

 

我拥有了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和属于自己的卧室,以及一个练习乐器的音乐室。我见到了亚瑟·柯克兰的妻子,她穿着那些我从没见过的布料制成的衣服,身上总带着一股香水味,我叫她“夫人”的时候她的动作明显一滞,于是亚瑟提醒我应该叫她“母亲”。

 

“我不能这么叫您,对不起。”我甩开亚瑟的手朝房间走去,不再去管身后的两人作何反应。

 

我把母亲留下的画张贴在卧室的墙上,那张画着绿眼睛的阿尔弗雷德的画被我贴在床头,每晚伴我入眠。

 

阿尔萨斯的一切都在离我远去,我的童年是农场、山坡、草地与田野组成的田园牧歌,而十六岁的我成为了柯克兰家的少爷,每天在私学里学习我曾经最讨厌的文法与政治,在音乐教师的监督下每天弹至少两个小时的钢琴。

 

亚瑟会带我去参加各种商业聚会,看着镜子里西装革履的自己,我第一次质问自己是否还是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应该是在外祖父母和两个舅舅的爱里长大的开朗男孩,一个与外祖父母和两个舅舅一样可靠又诚实的人,而不是和他的亲生父亲一样披上虚伪外壳去追名逐利的商人。我一天更比一天的怀念我已故去的母亲,亚瑟却让我把屋里贴上的画撕下来,说这样会让他的妻子难过。于是属于生母的痕迹已然从我的房间、我的生活环境中消失。我竭力去捕捉残留的余音,但这份余迹最终消失在我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如同我母亲的生命——

 

花儿般枯萎,如此短暂而脆弱。

 

 

 

(五)

 

我十七岁这年,亚瑟找到了我母亲失忆后和那个加拿大男人生下的孩子。他叫马修·威廉姆斯,抱着一个很旧的白熊布偶站在那里,亚瑟把他抱起来贴了贴他的脸颊,让他叫我哥哥。

 

我见到马修之后的第一眼就不愿意讨厌他。他长得很像母亲,我们有着同一个母亲,弗朗西斯·波诺弗瓦。马修的眼睛和母亲一样是紫色,性别和我一样是alpha,我蹲下来拥抱他,比以往拥抱任何一个人都要用力,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我们都从母亲的腹中诞生,我们血浓于水,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们更亲近了,因为母亲已经亡故。

 

亚瑟的妻子倒是很喜欢马修,她会亲自下厨做点心给马修吃,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最简单的善意。但我希望马修和我一样不要接受,一旦接受,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用更大的代价去偿还。原谅我无法用看待常人的目光去看待亚瑟的现任妻子,即使我知道我母亲的遭遇与她并无多大关联——我不是最聪明的人,但我至少我比确定这一切是因为亚瑟·柯克兰。我变得越来越沉默,我对他的恨意从未消失,甚至从未减少,可每当他用那样充满愧疚与自责的目光看向我,我又不能做到恨他到歇斯底里。归根结底我继承了母亲的心软与善良,我无法真正做到绝情断义,可亚瑟·柯克兰他偏就可以,这太不公平。

 

在这方面,我为我的母亲感到深深的不值,我为我自己和母亲感到莫大的悲哀。

 

在进入大学之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带着马修一起回到法国的阿尔萨斯。我事先没有通知除了亚瑟之外的任何人,于是当我抱着马修出现在农场门口时,外祖父丢下了手里的木柴,他慌忙地走过来看我,试探地叫了一声:“阿尔?”

 

“外公,我是阿尔弗雷德。”我把怀里的马修放下来,外祖母这时也走了过来,她在看到马修之后就捂着嘴哭了出来,我解释道:“这是马修,是妈妈他在美国时生下的那个孩子,已经六岁了。柯克兰……他把马修从那边带了回来。”

 

外祖父蹲下之后流着泪看眼前的孩子,他颤抖着双手捧住马修的脸,喃喃道:“像……太像了,像我的弗朗茨,我的小儿子。”

 

马修用那双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紫色眼睛看向老泪纵横的外祖父,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不笨,他是一个聪明又可爱的孩子。

 

他叫到:“外公。”

 

外祖父的身子剧烈地震颤着,他把马修的脑袋埋进胸膛里,像我小时候他对我做的那样。这样的场景是那么熟悉,童年的回忆再次于无形中将柯克兰想给我套上的和他一样的虚伪外壳击碎,我在这时更加确信我应该属于这里,和母亲一样。

 

“外公,我饿了。”我吸了吸鼻子对他说:“有你做的杏仁面包吃吗?”

 

“我去做。”外祖父赶忙答应下来。

 

我曾经的房间仍然很干净,外祖父母说他每周都会来打扫一次。书桌上还摆着我曾经最喜欢的科幻读本,书柜上还有我每年用小刀刻下来记录身高的划痕,墙上挂着我母亲二十岁时的艺术照,那样的年轻而美丽。我不由得想到亚瑟脸上的皱纹和他头若隐若现的几根白发。他总是板着那样一张本就刻薄而冷漠的脸,明明他和自己的现任妻子年龄相仿,可两人站在一起时,他却好像比他的妻子老了十岁。如果不是母亲留下的东西里有亚瑟年轻时的照片,我不愿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

 

我们在阿尔萨斯待了整整一个月,临走时我偷偷往外祖母的针线盒里塞了一个信封,里面是我省下的零花钱。我和马修来到那棵橡树下,我告诉他这棵树在我出生时由外祖父亲手种下,他和我一样大,他是守护我的忠诚的士兵,也是我的归处。

 

“归处。”马修念着这个词,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

 

“对,我的归处。”我抚摸着他的头顶,再次强调了这个词。它的分量很足,不论我去往何地,这里都将是我的归处,如命中注定。

 

我们离开时,外祖父和外祖母送我们到农场门口。他们互相搀扶着,我感到一阵心酸,有一种预感阴云般盘旋在我心上——下一次回来时,或许已经见不到熟悉的人。

 

我怕再待下去会舍不得离开这一对抚养了我十六年的老夫妇,于是在转身时匆匆留下一句;“我们的妈妈叫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我和马修永远是妈妈的孩子。”

 

人生的面,见一面少一面。我知道离别是必然,我知道它迟早会来。只是我没想到,之后将近二十年里,我都没能再回到阿尔萨斯。

 

 

 

(六)

 

外祖父和外祖母在我二十五岁这年相继离世,而我在赶去机场的路上遭遇了一场车祸,醒来之后医生告诉我下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最开始的一年里我曾无数次想到死亡,我看着清香馥郁的草地,这原本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可一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草地上肆意奔跑——我甚至不能就这么站在上面。一想到这些,我就无可避免地想到死亡。我猛然意识到我一定是亚瑟·柯克兰的儿子,我体内流淌着他的血液,我和他一样自私而自利,即使我现在才明白这一点。

 

我在失去双腿行动力后的前两年里,脾气变得无比固执而暴躁,任凭谁对我提到有关“走”“跑”“跳”之类的词,我都会怒吼着让他或她滚开。后来马修告诉我,那两年里我摔碎了二十八个茶杯。

 

亚瑟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糟,在我二十八岁那年他住进了医院。三年的时光让我终于接受了失去双腿的现实,却也让我变得沉默而敏感,亚瑟让我着手处理生意上的许多事,可我们两人早已无话可说。父子之间的相处难免针锋对麦芒,但他毕竟老了,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也已经满头白发,即使他还不到六十岁。

 

“阿尔,你父亲说他很想见你。”

 

“我去就是了,您在家里休息吧。”我看着亚瑟的妻子,看着她因岁月侵蚀后风韵不再的容貌,我想到我已经故去多年的生母。他温柔的笔迹与柔和的眉眼在数年的时光里,这份记忆已与我渐行渐远。我亲爱的母亲给我以健全的身体与健全的灵魂,即使我从未和他见面,但我拥有着母亲所给予的一切。

 

“你不让我跟你一起去?阿尔弗雷德,你这是把我软禁在这个房子里!”

 

“母亲!”马修拉住她:“父亲说他想单独和阿尔说说话,您不用去医院。”

 

“单独?我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当了十几年的母亲,我和他结婚快三十年,抵不过他和一个没名没分的omega生的私生子吗!”

 

“回去!”我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指着楼梯对她吼道:“不要逼我!回去!”

 

亚瑟的妻子捂着嘴哭起来,马修看了看我,扶着她慢慢走上楼。

 

我把母亲留给我的东西装进手提包里,让司机开车送我去医院。

 

 

 

(七)

 

病房里只有亚瑟一个人。他躺在床上,心电计运行的电流声回荡在整间屋子里,我操控轮椅来到窗边,把双层玻璃的隔音窗关上,于是此时我能清晰地听见亚瑟略显艰难的呼吸。

 

他醒着。

 

我来到床边,亚瑟的左手正在输液,于是他把右手放到我的大腿上,或轻或重地按了按——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长久的肢体接触。

 

“这是对我的……惩罚。”亚瑟哽咽着说完这句话,我没有躲开,任他的手往上探,摸到了我的左胸和胳膊,他还想伸手去够我的下巴和脸颊,可惜距离太远,无法实现。

 

“事到如今,你还不能告诉我真相吗?我二十八岁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的亲生母亲,你知道小时候其他孩子叫我什么?他们说我是父母都不要的野孩子!哪怕现在我已经这么大,午夜我都还能从被同龄人欺负的噩梦中惊醒。”

 

“阿尔弗……”

 

“如果你根本不爱我的母亲,你当初为什么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又要生下我?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我的母亲会有很好的生活,你也可以放心大胆去娶你的富家千金了!为什么要让我出生在这世上?你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如果没有出生,如果不是你,我和我的母亲都不会这么痛苦,而他现在一定还活着!”

 

“阿尔!”亚瑟高声打断我,他吼到:“够了!够了……别再说下去,我求你!你不明白……”

 

我第一次听见亚瑟这样恳求一个人,他像是终于肯面对过去的错误,他的叙忆更像是一种坦白,平稳的、沉静的,我无法描述的一种语气。

 

“二十六岁那年我来到法国旅行,在一个画展遇见你的妈妈。他是那么年轻而美丽,那么富有生机,打破了我死水一般的生活……我们约会,在两个星期之后我就要回英国,我把祖母留下的戒指送给他。我那时候天真的以为我可以和他结婚,我回到英国之后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祖父和祖母……他们却告诉我已经帮我订了一门婚事。我反抗过!但是没有用,什么用都没有!他们把我软禁起来,可我最终还是逃了出去,我买了船票,路上颠簸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找到你妈妈,我那时候他已经怀孕了。”

 

亚瑟艰涩地呼吸着,他的眼泪从脸颊滚落,输氧管插进鼻腔。

 

我压抑着悲痛继续问到:“之后呢?”

 

“他带我去见了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你的两个舅舅。他们极力反对这件事,甚至要你的妈妈去把孩子打掉。我对他们承诺道自己一定会和弗朗茨结婚,一定会照顾好他和肚子里的孩子,我找了一份送奶工的差事,我没有钱,只能变卖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我的怀表、衬衫……我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可弗朗茨生产那天,我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我父亲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

 

“所以你就让才生产过的妻子在医院里等你,你就回英国去了,对吗?”我捏紧了拳头:“你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没有……没有想过抛弃他和你!从来没有!”亚瑟断断续续地说下去:“他们骗了我,父亲根本没有生病,他们只是让我回去和未婚妻举行婚礼,不让我离开家门半步!我拿你向他们求情,我说弗朗茨为我生下一个儿子,是alpha……但是没有用……”

 

“你明知道自己能够放弃家产去和我的母亲结婚,可是你没有。你在家产、名利和我的母亲之间选择了前者,你当然可以说这不叫抛弃,这叫放弃!你权衡利弊之后放弃了我的母亲和我!”

 

“阿尔,阿尔弗……”亚瑟呜咽着抓住洁白的床单,他说:“后来你的妈妈来到英国找我,可我的父母却骗他说我已经去到美国创业,还告诉他可以去美国找我……于是他去了,而且一直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我的父母去世之后我才得知!我去美国找他,找了很久才知道他去到那里的第一年出了一场车祸,失去记忆,被一个好心的加拿大男人收留。他们不久后结了婚,而且过去了许多年后才生下一个孩子。可他生下孩子两年后就病故了……那个加拿大男人也在一年后因海难丧命。于是我又让人去找那个孩子……”

 

“我知道了,我也听够了!”我对着床上的亚瑟吼道:“如果你和你的妻子又生了孩子,如果你的妻子不是没有生育能力,你根本就不会来找我!如果你有另外的亲生孩子,你还会考虑把我带来英国吗?你还会考虑培养我当你的继承人吗?你不会!亚瑟·柯克兰,你自私而下作,你低估了我母亲对你的爱,你低估了他对我的爱!你也不会明白他爱我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他的孩子,更因为我是你的孩子,我是他爱的人的亲生骨肉!”

 

我把手提包里母亲留给我的画作拿出来,举着其中一张,颤抖着声音告诉他:“你是不是以为这张画上的是年轻时的你?你从来没见过这些画,我把它们贴在墙上时,你还让我把它们撕下来,怕我惹你的妻子生气。我现在告诉你,这张画上的是我,是妈妈怀孕时想象中我长大后的样子。他希望我有一双和你一样的绿眼睛,希望我和你一样英俊,希望我像极了你,因为他爱你!”

 

“不,不要再说……阿尔,阿尔弗!”

 

亚瑟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把那个黑色的戒指盒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那枚当初他送给我母亲的求婚戒指,那是一切的根源。

 

“你把我和马修都带到英国,你说你要给我们安排优质的教育和资源,意义何在呢,柯克兰?”我把那枚戒指给他戴在无名指上,只听见他悲痛的哭声。

 

“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赎罪!”亚瑟嘶哑着嗓音吼出来,他的心跳快到心电计上亮起了黄色警示灯,他失声地哭出来,说:“为了救赎我自己……为了赎清,我的罪过!”

 

我们陷入沉默。

 

“你走吧……”亚瑟最后对我说。

 

他死在第二天傍晚。

 

医生通知他的妻子时,我已经从公司赶到医院。管家把我推到病房门口,我让他关上门出去。

 

亚瑟立了遗嘱,我和马修是他的继承人,他的妻子占了三分之一的部分。尽管她对这个分配结果并不满意,但我已无暇顾及。

 

病房里的窗帘拉开后,夕阳红的耀眼余晖洒在亚瑟的面颊,他脸上还带着泪痕,那双我母亲最心爱的绿眼睛已永远地闭上。

 

“爸爸。”我叫他。

 

我第一次这么叫他,只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也不知道我有一天真的会如他所愿这样称呼他。我操纵着轮椅来到病床边握住他的手,那枚戒指依旧在他的无名指上,而他的手里紧紧捏着我母亲年轻时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永葆青春,可他已走到生命尽头。

 

“爸爸……爸爸,你听得见吗?”

 

我深知被亲情裹挟的愧疚与恨意在这一刻已全部归于沉寂,死亡向我证明这世上最奇怪又最伤人的东西,不过是纠缠不清的爱情与亲情。如同一根磨损已久的麻绳,你整日提心吊胆,不知它何时会断,等到它真正断掉的这一刻,心里却涌起一阵释然,因为终于不用再去苦心经营与维护早已破裂的现实。

 

“爸爸,我恨了你二十八年,我不想再恨了……”

 

“我真的好累。”

 

 

 

(八)

 

我留了一部分资产之后,把公司转让给了其他人。马修在当地的医院找了份工作,其实我最开始并不希望他成为一名医生,但现在看来也好,至少我了无牵挂。

 

住进医院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死亡触手可及。每一天都有人在死去,每天都有新生命降临。在无限的怅惘中我选择了坦然,或许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只是活着的人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但仔细回想一遍,我的一生都充满着讽刺——首先,我的出生就已经足够让自己愧疚一生,更不用提我辗转的这二十多年。而我又拥有着什么呢?我三十七岁了,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父母都已辞世。我拥有的只是我母亲对我自始至终的爱,我母亲给予我的健康的体魄和健全的灵魂(即使我因车祸失去双腿),我的亲兄弟马修,我的外祖父母和两个舅舅的关心与照顾,还有我父亲深深的愧疚……好吧,其实也不算太坏。

 

“马蒂,你记得我们上次回阿尔萨斯是什么时候?”

 

“大概二十年前。”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我问出这句话,马修愣了愣,他没有吭声,继续帮我按摩着小腿。

 

“我留了一份遗书压在枕头下面,如果我死了,你就把它拿出来。马修,你是我唯一的兄弟。”

 

 

 

(九·马修视角)

 

我的哥哥阿尔弗雷德在三十七岁这年死于肺癌。他的葬礼上来的人很少,自从他十二年前因车祸失去双腿后就很少再与朋友来往。他死后的大部分遗产捐献给了约克郡当地的十几家福利院,剩下的一部分由我继承。依照他的遗愿,我把遗体送去火葬,骨灰装进盒子里,驱车前往母亲的故乡,法国的阿尔萨斯。

 

农场已经废弃,外祖父和外祖母紧挨着葬在山脚下的空地里,罗歇舅舅告诉我,农场将在两年后改造成一片有机种植基地,但原有的布局不会变。于是我带着骨灰盒来到那棵和我哥哥同一年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橡树——我的哥哥活了三十七岁,但这棵橡树还会再长,它的树干依旧粗壮,枝叶依然繁茂,依旧能给人依靠。只要你愿意,只要我愿意,这棵橡树便一直在这里等待:等待每一个离家的孩子用尽一生去追寻理想,最后万里归乡。

 

我的哥哥留下了一封遗书压在他的枕头下,我看过之后把遗书一并烧成了灰装进骨灰盒,现在我把它们撒在这棵橡树下。因为阿尔弗……我的哥哥,他曾说过,这里是他的归处。

 

 

 

(十·遗书)

 

“让我踏上回到阿尔萨斯的路,因为那是我的归途。让我长眠于那棵老橡树下,那里是妈妈的故乡,那是我的归处。”

 

 

 

 

(终)

 

 

 

文/姜易时

2023.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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